神明告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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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别卿】落雨

 ^存一下约稿

  

  

我向来不喜阴雨天。行军时乌云沉沉地压到头顶,往往不多时便要下雨,而这世上喜爱雨水的,恐怕只有农人和那些无聊的墨客。

  

粮草要湿兵刃要锈,马蹄和车轮都时刻会陷入泥沼,而这些意外堆叠在一起时——

极易哗变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“别意!”

  

陛下唤我,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并非身处边陲。主殿的门沉甸甸地关拢,发出一声金石碰撞的响。

  

数月前断了的右腿痊愈不久,湿冷时着力仍会发痛,何况我从宫外走来的路上便甩脱了步子太慢的侍女,细细密密的雨丝飘了满程,虽不疾,却也叫发丝外袍都潮起来。

  

“你终于来啦!快上来,到我这里。”陛下亲昵地招招手,灿金的眼瞳在殿内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闪动,像两盏神秘莫测的日轮。

  

和长平不同,我鲜少唤她母亲,而只是陛下。

  

我走上去,在她面前跪下,扬起头颅等待指示,那块梅花形状的挂牌因动作而从领口滑出,我不为所动地把它塞回,余光里来俊臣微微移开了视线。

  

无趣,我想着,陛下最亲近的臣子也不过是压着野心的鹰犬,她满朝的文武里,许是只有那只狸子能叫人想探寻三分。

  

“最近养伤也很无聊吧,一定是这样!每次宫里来了刺客,”那双眼睛轻飘飘地扫过阶下,“我都很期待他们早早抓到人,这样才能去散心嘛。”

  

满堂的侍卫仆役战战兢兢。

  

“不过这次叫你来倒不是要抓刺客,”她又说,像个真正的少女似的合拢手掌,“伤好了得要出门走走,我看大理寺最近忙得很,卢大人三天两头找上来哭着讨新人。别意总归闲来无事,去看看他们手头有什么新案子。”

  

我点头应下,向那高座再行一礼便抽身而去,陛下的最后一句话从殿门即将紧闭的缝隙中流出,漫不经心地掠过我耳侧。

  

“莫忘了大理寺少卿,尤其关照关照,叫他别忙丢了性命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宫外早有人备好了马,仆役跪伏下去示意我踏着他的背踩上马镫。

  

我最厌这等贵胄习俗,索性足下发力,隔着他纵身跃上马匹。枣红色的骏马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一惊,人立而起,遭我扯着笼辔压下安抚,乖顺地跺跺蹄子。

  

长安城的百姓见惯了纵马来往的官吏,闻我扬鞭的动静自觉向路边移动,倒也省去不少心力。

  

这一行来得突然,大理寺自然接不到信报。门口洒扫的小童愣愣地停了动作,我随手掏出返京时领得的腰牌亮给他。

  

是单独打造的形制,顺朝两字分居上下,中央拱卫着剑鞘模样的图纹,边缘是刀劈斧凿般的线,硬挺明朗。小童的视线在腰牌和我未遮的面孔间来回移动,手一松就把扫帚摔在地上,慌忙地向里跑去。

  

  

我阖眼在心中计数,过不多时,果然自内传来两双匆匆的脚步,再睁眼时,那位近日声名鹊起的大理寺少卿便毛茸茸地出现在眼前。着官服戴纱帽,周身的毛雪一样白,一只猫爪按在剑柄,感应到我向下扫去的视线后又若无其事地松开。

  

“少——卿大人,久仰。”我故意拖着长音叫他,按武将的规矩行礼,周身甲胄上悬坠的铁甲叮当碰撞,铜铁音声不绝于耳。“陛下闻大理寺近日繁务缠身,上下劳顿,特命在下前来一助,望少卿大人不必顾虑,尽管指派便是。”

  

那狸子闻言耳朵即是一耸,眉头也要皱起来。当真有趣,我想着,不如再补上两句,看他如何反应。

  

“少卿毕竟是陛下肱骨,当以身体为要,方能为陛下多多效力些时日。在下冒言,不知依少卿高见,可有三分是处?”

  

他听罢吸气,拳头也握紧,重重地眨眼。我眼见站在他侧后的随侍面露惊恐,想来家中狸奴乱闹时已然令人心扰,这少卿说是狸子,气势比虎豹更盛,想来发火时也叫这群倒霉的小吏很是头疼。

  

不过这侍从模样比起长安人更像个农户,样子也不像官员们常喜的那种惯会看人脸色的伶俐货色。这倒不错,自作聪明的小厮和夏日聒噪的鸣蝉一般令人心烦。

  

“公主所言,自是正确。大理寺少卿李饼,随行书吏陈拾,见过顺朝公主。”

  

原来他叫李饼,我想,在城内听话本时那些说书的总少卿少卿的叫,如今才知道姓名,总算感觉这家伙更像个人而非兽了。

  

一双和陛下同样金灿灿的眼睛看向我,在仍满坠着黑云的天空下瞳孔滚圆,显得乖巧伶俐。他只草草作个揖,连腰杆都没弯下去,不知素来无礼还是早早勘破我表面装的样子。

  

那名唤陈拾的书吏笨手笨脚的不知要跪还是站,李饼毫不掩饰地伸腿踹他一脚,看得出没使力,才叫他学着自己的模样行完了礼。主仆二人,在不同寻常这方面称得上一致。

  

“武别意,”我说,同样敷衍地拱拱手,“初来乍到,少卿还请多多指教。”

  

“公主请。”

  

他抬手示意,侧身引我向内走,动作显出此人极富教养,可见家境至少有段不错的富庶时光。陈拾跟在我们后面,不知何时被人塞了满怀的书简,正小心翼翼地把眼睛露出来走,活像个乐舞杂伎团的学徒,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。

  

这李少卿大抵是要给我些考验,发现我思绪散开时骤然开始讲最近的案子。军中应急的本能让我迅速回了神,耳畔只听得他的话音,叙述沉稳语调平滑。许是近日累得紧,音色压低时甚至能听得他喉咙深处轻微的咕噜声,果真是只猫儿。

  

也难怪卢大人三天两头去宫里求,大理寺这些时日过得的确是苦时光。

  

长安城中出了拐子,专拣长相普通的稚童骗,估量着是要卖去远僻的山村做工。因他们下手颇刁钻,挑选的幼童相貌辨识度并不高,而一直得以逍遥于天网之外。唯有上旬这伙贼人嚣张起来,竟从街上强抢了一名妇人的幼子,才得以让大理寺摸着脉络。


李饼说到此处戛然而止,昂起头把眼瞳眯细,挑衅似的等我自己向后推演。

  

不算难,猜也能猜到贼人必是分散在各处挑选目标,大理寺该是四处分派着人手看顾,预备着全部掌控后一并拿下。

  

“李大人谨严,大理寺办案事无遗漏,别意自会回禀陛下。不多日后想必这群贼人也已捉拿归案,那时论功行赏,少卿应是卢大人之后头一位。只是近日辛苦各位,若人手上有任何难处,都可来公主府找我。别意不才,唯手下内卫可在城中稍用,愿助少卿一臂之力。”

  

他听到内卫就轻嗤一声,我眼尖,见他爪刃也弹出些许。又是个值得留心的妙处,想来此人往事不会简单。说话这会我们已经进了他办公的正厅,陈拾搬了另一套案榻进来,又眼疾手快地泡了茶端上。

  

“请大人——殿下慢用,”他说,“您和少卿慢慢聊,俺、俺就先下去了。”

  

语毕就想跑路,明摆着不想跟我同处一室。我看李饼也心不甘情不愿,又碍于身份不能开溜,只好偷空狠瞪陈拾,偏生还要端着他少卿的架子,为难的样子叫我悄悄勾起唇角。不如帮他一把,我想,三个人受难好过两个人尴尬,还能看他二人演哑巴戏,多好玩。

  

“不必,”我悠悠开口,满意地看到这两人俱是一僵,“留下吧,多个人总归多些意趣,想来少卿也——不舍得你走吧。”

  

我刻意把字眼和语气拿捏得怪腔怪调,余光扫过李饼时瞟见他爪子都握紧,桌子上转瞬多出几条划痕,不知大理寺素来吃紧的经费和这人有几分关系。

门外来往之人中有些面孔出现得过于频繁,向屋内偷偷看来的视线也不计其数。自从踏进这方天地我便一直觉得,此处办公的大官小吏,多少不太正常。

  

想来也是,全城加班最多底薪最低,正常人早就该申请调离。

  

李饼仍摆着谱撑官威,可他越要如此,我偏越想看他卸下所有虚情假意之后的模样。灿金的猫眼转向我,那双毛耳朵在空中一抖,眼见他鼻尖也跟着耸动,我自知计划得逞一半。

  

“公主……这是何意?”

  

梅花挂牌被我从领口扯出,线绳缠绕在手指间一晃一晃。李饼的目光突然不受控制,跟着荡来晃去的小牌移动视线和脑袋,拿羽毛和鲜鱼逗弄猫儿的乐趣也无非如此。若不是久了怕他炸毛告退,我简直想再欣赏几炷香的功夫。

  

尽管收了手,李饼还是被惹恼了的模样。他微启嘴唇像是想说什么,连脸上的须子都抖了又抖,末了还是咬咬牙吞下了话头,只压着火气瞥我一眼。

  

“当然是要帮大人一把。”我笑眯眯的打官腔,势不被这狸子的瞪视影响心绪,“李大人公务繁忙,若有何事要借力,别意自会赴汤蹈火。不如——就请大人派陈拾小哥拿这牌子前去,公主府侍女可是不少,陈小哥质朴本分,最能讨她们欢心。”

  

面前的主仆二人同时发出了溺水之人才该有的呛咳声。

  

“哎呀,是别意冒犯,”我毫不犹豫地再次跟进,“二位都是青年才俊,气度不凡,想来都已有家室吧。不知家中妻妾几何?儿女几多?上月薪俸多少,家人可满意?”

  

“公主,”陈拾说,“恁说话咋跟过年时候俺村的二娘一样儿呢。”

  

李饼没拦他,可能因为自己也破了防。这套话术果真效果卓绝,难怪我手下兵士战况不急时个个都不愿写家书。

  

这话终究杀伤过强,语音落下之后半晌无人再接上话头。陈拾老实,左看右看地不知如何是好。李饼垂眸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桌面,铁了心不肯打破僵局。

  

他如意算盘打得好,想叫我受不住无人搭理的尴尬,要么发飙要么离去,总归有个由头可推卸,只消说我乖戾难缠,得偿所愿又不会被上司怪罪。

  

我可不会让他顺了心,微闭双目念念有词,盘算我丢在北方边陲的那些兵。离去时粮草可供半年,不知这许久未提有无人再送去补给。早知该在启程前多叮嘱副将几句,新夺回的地盘左不过等待着朝廷核算多时才能安置流民,这空出的一季两季也该让他们屯兵种种田。胡人放牧之地水草丰美,土壤也肥沃……

  

“殿下?”

  

说起来也快要秋收,不吃紧的话可给是独子的兵士放个归乡假,回家帮父母收收麦子。否则家中劳苦,军心也不易稳——

  

“公主殿下!”

  

我依依不舍地收回思绪,抬头却见他二人如临大敌似的看着我。大抵又是合计时念出了声,这想事入神的毛病该改改才是。

  

“殿下如是无心之语,本官与陈拾也自当从未听过些什么,”李饼说,“若您有意向陛下进言,那下官二人倒也只好进天牢走一遭。”

  

他想得倒多。

  

妄议朝政本就是大罪,何况内朝文官要是探听起了外沿武事,进了来俊臣的耳朵怕是要被当谋反奏上一本。

  

李饼更在忧心我是否刻意多言,以此为饵引他上钩,或是不管不顾地去参他逆心,虽是强行栽赃,也能叫他们有苦说不出。

  

天地为鉴,我可从未生出过如此心思。当然,趁此机会诈他一诈的想法天经地义,想来他堂堂大理寺少卿,总不至于被我这一介弱,女,子,吓得后脊梁上一溜毛都炸起来吧。

  

“少卿大人何出此言?”我一施力撑起身子,绕过矮几,在厅室内优哉游哉地踱步,“别意不是说了,少卿大人乃天授要员,我等同朝为臣,当然是要齐心合力地为陛下尽忠。譬如百兽共处而群狮自斗,岂非叫那些羚羊斑鹿落了快活?”

  

这番话指的当然不止我与他,比起方才无心叫他听去的军事,这处才是真正的赌博。

  

我说是用了个隐喻,却也毫不含蓄,已经算是把深意挑在了明面,陈拾懵懵懂懂必是想不分明,李饼却不同。他若有意为这家国天下,我当然不吝于替这半吊子盟友谋些好处。

  

反而言之,如我看走了眼,这人和当朝某些乌七八糟的臣子毫无区别,只冠冕堂皇地做足表象,实则勾心斗角夺权谋利样样不落,那我也完全不会介意将计就计,利用先前的失言让他彻底失去话语权。

  

来俊臣绕着陛下转时活像只尾随狮子的豺,馋血肉馋得紧,让他害个恶徒总比抓个善人强不少。

  

李饼耳朵一动,眸光似是诧异地看向我,转瞬换了眼神,露出种被我本能地判定为同类的目光。

  

他懂了,而我的赌技也和军中闲暇时同军士赌骰子时一样,未曾失手。不错,少卿大人,我想着,转身从桌案上抄起茶盏,虚虚敬他一杯,权当做以茶代酒的合谋。

  

李饼没去拿他的盏子,只轻飘飘地向我点头,同时过分刻意地哼了一声,像个铁了心不叫别人好过的顽童。

  

陈拾我也没看错,此人虽说本真到看似憨愚,却对气氛和情绪的变化有种接近野兽天性的直觉。

  

我和李饼表面上谁也未曾说句软话,他却悄然放松了身体,嘴角也偷偷挂上抹笑。李饼顺着我视线望去,也看见了自家随从颇出卖气氛的表情,我眼见他嘴角抽了又抽,最终重重地清清嗓子,在我戏谑的注视中不太自然地扭过头去。

  

“如今已是正午,公主赏脸的话,不妨留下吃顿午食。”李饼说。

  

陈拾胆战心惊地把餐盘端上后我才知道,这人哪来的突发好心留我白蹭餐食。

  

清炖萝卜块,清炒萝卜丝,汤水清可见底,碗中飘荡的除了萝卜片也只有象征性的几粒葱花。

  

我先端起汤碗抿了一口,当即心生疑惑:大理寺穷得买不起肉我是信的,若说连盐酱调味之物都放不起,未免太过托大。但这汤的确寡淡得叫人怀疑在咽白水,我又分别尝尝两道菜,也是这般滋味。李饼用他那猫爪颇为吃力地擎着个勺,强撑起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舀块萝卜咀嚼,表情欲抽搐又止,面色倒是看不分明——全是绒毛。也难为他不知在这伙食之下受难多久,还要装得若无其事来捉弄我。人吃萝卜就白饭都想叫苦,何况这本该无肉不欢的狸奴。

  

可惜,要叫他失望了。

  

“伙房手艺不错,”我说,好整以暇地夹起块萝卜,存了心在李饼面前显摆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操纵筷子。“刀工精细,口味也好,重油重盐都易脱发落毛,难为他们有心。劳烦陈拾小哥待会送盘回去时,多夸这主厨几句。”

  

这回是李饼失算,他把我当寻常娇生惯养的皇室来看,巴不得我咬牙尝上半口就停箸不食。但我可不是前朝李姓那些奢侈惯了的贵胄,甚至远不如在道观不知忙活些什么的太平金贵。行军打仗时粮草跟不上乃是常事,饿极了时莫说发霉的米面随手一擦,连野菜树皮都是美味。

  

我说罢那番话后也不再客气,风卷残云地解决了餐食。这也算是种久练后获得的天赋,我能在维持着漫不经心气度的前提之下,以几乎和陈拾相同的时间结束了用餐。

  

李饼再度吃瘪,看上去很想就先前防治落毛一事与我争论上三百回合。

  

奈何三人用餐已有两人落箸,倒把他衬得挑剔。陈拾见我如此速度,也平白生出三分亲切,与我默契骤生地盯着李饼,叫他愁眉苦脸地咽下一口口萝卜。

  

“行了,本官吃饱了,”李饼说,刻意忽略还剩了大半盘的菜,“陈拾,把剩下的端回伙房,顺便看着蔡叔把剩饭送出去,等他备下了新的菜再走。别晚上再让他把这盘原模原样地送回来。”

  

他说得自然娴熟,可见这番斗智斗勇平时没少费心机。我险些喷笑出声,在他们看过来时抿唇藏起笑意,挥挥手让陈拾忙他的去。

  

谁料陈拾的身影前脚消失在远处的门廊,后脚就来了新动静。先是一阵幼儿啼哭之声传入耳畔,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柄短弯刀,猫在了门口。李饼也抽身而起,扬剑出鞘。紧接着,一个不过垂髫的男童让人挟在腋下,跌跌撞撞地走进通往此屋的回廊。

  

我偷眼看带着他那人,身上一袭大理寺官服,脸上乱七八糟生着胡须,邋里邋遢还有道刀疤,看着就不太像个好人。我又联想到李饼先前提及的案子,别是匪徒狗急跳墙,专程劫持了孩童来大理寺施压。

  

脚步声在门口一顿,那人就要向屋里冲。我趁在他迈入一步时飞速出手,掰过他肩膀向下一压,在这人的惨叫声中亮出短刀就要向下劈砍。

  

“手下留情!”

  

和话语同时飞来的还有某种金属制的小件,我听闻这声断喝时手下便尽可能收了力,兼以这不知何物恰巧击在刀身,卸了力道偏了方向,直直剁在进屋这人的耳边,没伤到他分毫。那孩子也机灵,挣脱了他手扭身就向外跑去,又是好一阵鸡飞狗跳。

  

“少卿这是何意?”

  

李饼不会对人贩手下留情,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。他眉头皱起便要开骂,话没出口,方才倒下那人就连滚带爬地冲上去,一把抱住了他大腿。

  

“大人呐!”他嚎起来时脸上胡须和疤痕跟着乱晃,我这才得了机会细看,敢情是伪装,“您把小的派出去的时候,可没说还有性命之忧啊!这位女侠又是哪里来的神通,您看看这摔的能不能算是工伤——”

  

“王七,你适可而止。”李饼抬起爪子拍拍脸,估计也拿这个叫王七的没什么办法。王七嘴上嚎得起劲,手中动作也不停,胡子扯了刀疤抹了,又从脸上拽掉了什么透明的贴物,歪七扭八的五官都恢复正常。这人生得居然算是清秀,除了眼睛看着无神,估摸着和大理寺缠身的公务也有些关系。

  

“王七是我叫去拐子处摸底细的,”李饼难得主动解释,“本是只想看看他们做得多大,方便撒网。谁知数日前他说恰巧见到了那个被强抢的幼童,我们想着先下手为强,免得这孩子被贩出都城后寻起来耗时更长。便叫王七装扮成贼人模样,假装同伙把这孩子带回,也免得打草惊蛇。”

  

“结果小的才回来就遇上女侠出手,而且您这盔甲也忒硌人,现在还疼得厉害。”王七龇牙咧嘴地不住揉胳膊,脚底下鬼鬼祟祟地往门口挪,“我去看看那孩子跑去哪了,二位大人先聊,先聊。”

  

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跑没了影,我和李饼坐在屋子里对视,只觉自己和对方都像个傻子。

  

“怪不得卢大人想要新人。”我说。

  

“那是他痴人说梦,”李饼断然发言,完全不考虑给不在场的上司留面子,“再好的新人,带回来上一个月的工,都得成了王七。”

  

合着还是风水问题。

  

又枯坐一炷香的功夫,王七领着那幼童回来了。不久前又哭又闹的孩子现在乖顺不少,想来是有人给他大致讲了情况。王七鬼精鬼精,连门都不肯进,把孩子抱起来越过门槛向屋内一放,扭头就跑。

  

小孩也不恼,腮帮鼓起一点,应是有人给他塞了糖块。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我和李饼,目光灼灼,不知在期待什么。

  

“殿下请。”李饼干巴巴地说。

  

“大理寺办案别意不敢擅自打扰,少卿先请。”

笑话,他李饼没对付过小孩子,我更没有。如此关头意欲拖我下水可是痴心妄想,我倒要看看李少卿威名赫赫,却打算如何应对身边的幼童。

  

“你是大狸子精吗?”

  

李饼喷了茶水。

  

我再也藏不住笑意,索性彻底忽视掉李饼杀人般的瞪视,轻笑出声。那小孩不怕不躲,双眼放光,颠颠地向前跑几步,在李饼面前站定。他年纪小,个头甚至不到李饼腰际,只好费力地仰头。

  

“我叫小文,”那孩子说,“文章锦绣的文。爹说世上没有妖魔精怪,那你是什么?”

  

小文一张嘴便透露出家中管教不错,口齿清晰逻辑通顺,对这个年纪的孩童而言可谓难得。

  

不过这问题却是够为难人,童言无忌,往往也最一针见血。我偷眼去瞟李饼,预备看他如何应对。

  

李饼低头看着小文,沉默几息后蹲下身去,注视着那孩子的眼瞳。

  

“我名唤李饼,胡饼的饼。”他说,和小文如出一辙的正经,不见分毫敷衍不耐,“你爹说得对,妖魔在人心而非世间。我……充其量算是得了种怪病,实则也是常人,并非什么邪魔异物。”

  

“我就知道,”小文开心地宣布,“爹总是对的。”

  

没想到此人对付小孩也有点方策,李饼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,拍拍蹲下时袍角蹭上的土,准备站起身来。

  

不过他说的怪病很是稀奇,我只听闻有疫疾能叫人外伤皮肉内损筋骨,至多伤至五脏六腑,可从未见识过他这种,哪有什么怪病会让人神智动作都如寻常,只外表变作狸子?

  

李饼若有所感,久居室内后睁得滚圆的瞳孔也一动,想要看向我,又不知为何生生收住,神色晦暗不明。这事多半与陛下有关,我想,说不定我那位在道观闭门修习的长姐也逃不开关系。说是清心寡欲侍奉老君,谁知道呢,总归那地方除了她和陛下的人也不会再有造访者。

  

没想到这一行收获还颇丰,他日得空或许要去太平那里走一遭了。

  

“我能摸摸你的毛吗?”

  

又一声过于清脆的童音,我垂眼时才发现小文扯住了李饼袖角,叫他不甩开便无法站起身来。李饼也愣住,任他拽着,直勾勾地看向那双异常认真的黑眼睛。

  

“你说……要做什么?”他艰难地开口。

  

“李大人走神了吗?”如此好戏不能不看,我立刻接上,“人家孩子惦念着和李大人亲近亲近,想来少卿爱民如子,不会拒绝吧?”

  

李饼正要回呛,小文跟我有些无声默契似的又扯扯他袍袖,视线纹丝不动地定在他脸上。如此执着叫李饼嘴唇张了又张,临了也没能挤出话来回绝。

  

他在我饶有趣味的盯看下任命地叹了口气,微微低头,让那孩子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毛。小文很有分寸,只轻轻捋一把,就惊叹着放了手,小脸上满是兴奋和震撼,估计等回了家要跟家人念上半月才会罢休。

  

大理寺少卿一世英名,即将毁于一旦。

  

“小文,”我存心去逗,“好摸吗?”

  

男孩猛劲点头,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,很是喜悦。

  

“那你去问问少卿,让姐姐也——”

  

“公主殿下!”

  

若不是还有个孩子在场,李饼大概能叫人把我轰出去。

  

“别意不过随口一提,哪个女子不爱狸奴?”我笑眯眯地扯开话题,转身一本正经地教育小文,和伙伴玩耍时一定要大度有气量,莫要藏着掖着。

  

某个被话里话外针对的小气鬼深深吸一口气,大步掠过我身旁,几乎掀起一阵风。

  

“陈拾!给本官从伙房回来!”

  

果然是习武之人,我感受着这一嗓子的声浪。

  

中气挺足。

  

  

陈拾回来时不是独身一人,有位红着眼眶的少妇紧跟在后面,王七也终于敢趁着人多进门,说这妇人便是男孩的母亲。小文喊声娘就飞扑过去,任由妇人把他搂住又哭又笑。王七用手肘捅捅陈拾,叫他把这对母子送出去,自己附到李饼耳边小声禀报,我分神听了几句,他们最终的围捕应该也不远了。小文让他娘领着,依依不舍,一步三回头地冲着李饼招手,难为这人还能招孩子喜欢。

  

众人都起身,我也不欲再多留,索性顺势辞行。李饼闻言淡淡扫我一眼,神色不辨喜怒。他再将我上下一打量,点点头,张口唤王七。

  

“送客。”还是那副板板正正的架子。

  

我漫不经心地向他施礼:“李大人,后会有期。”

  

某种未知的直觉告诉我,跟他的交集不过刚刚开始。

  

早有人帮我把马牵出马厩,此处倒没人低三下四地要把身子当脚凳,都远远地看我打算如何是好。我乐得省心,照样跃上马,居高临下地再冲李饼拱拱手。

  

“就此别过,”我说,“他日相见,少卿莫忘了今日一缘。”

  

语毕,我打马飞奔出庭院,马蹄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踩出哒哒的脆响。将至宫门口时我稍稍勒住缰绳放缓了马,一个人影跪在大道上,不住地颤抖。

  

是上午进宫前被我甩脱的宫女。

  

“公主!”那个我甚至不知晓姓名的女孩仰头看我,嗓音沙哑。她约莫是想哭的,但眼眶红了半晌,终究也没掉下泪来。

  

“起来。”我伸手要扶,她慌忙地躲开。想也知道是有人存心为难,我只觉气血上涌,语气也隐隐掺了对军士下令的生硬,见她瑟缩一下,才恍然地放缓声调。

  

“说吧,谁叫你跪的?”

  

“陛……陛下,”她说,又神经质地四下扫视,好像生怕有人从树影灌木中跃出,把她拖去刑房,“来中丞说身为随侍却对主人行踪一无所知,公主安危若有好歹,婢大罪当诛。陛下觉他所言有理,便、便令婢在此处罚跪,待公主返回方可起身。”

  

此时正是初夏,宫人身上裙衣大多单薄。我低头看她膝盖,果然已经磨得血肉模糊。此事责任在我,早该预想陛下性情起伏不定,而她那只用活人血肉饲喂的豺,也数年如一日地渴食着他人的痛苦。

  

“还能走吗?”宫女点点头,我从束起的发上扯出一根钗放到她手心,“你先回去,找个女官给你些药,就说是我下的令。这钗子可作信物,过了这几日拿出去当掉也可换些零花。”

  

宫女不顾我的阻拦,千恩万谢一番才肯离去。大理寺散心的半日偷闲仿佛今日的一缕日光,存不多时便被厚重的乌云和雨水层层掩盖。我此刻的心境早已不复归时明媚,让围上来的内侍接过缰绳,自己径直走向大殿复命。

  

殿内素来昏暗,陛下坐的位置更是从不会被日光照到。左右两侧各燃着支松烛,来俊臣状似恭敬地垂头站在一旁,任由烛火在面孔上打出阴影。

  

我走上去,跪下。

  

“回禀陛下,大理寺近日所忙为拐贩幼童案,前些日分头撒网,故人手一时吃紧,如今已将贼人行踪摸出门脉,即将一举捉其归案。别意已传达陛下旨意,促其加紧办案,还请陛下知悉。”

  

“真——好!”陛下拖着长音赞叹,我抬起头来,见她一手托着下巴,歪头逗一只关在笼中的黄鹂。

  

“别意真叫我省心,”她说,“待会让他们给你多装些甜点心带走!”

  

可我从不爱吃甜点心。

  

“谢陛下恩典,”我回答。黄鹂用喙轻轻撞击着笼子,被她不耐烦地挥开。

  

“顺朝公主年纪尚轻,记性怎倒反不如微臣。”

  

是来俊臣。他状似不经意地向前迈一步,风飘絮一般落下话音来。

  

“微臣愚笨,却也记得陛下曾说,叫公主格外留心那大理寺少卿。”

  

“如今公主回来,怎忘了提及此事?”

  

“对呀!朕都险些忘了,还是来中丞记得分明。”不知为何,有个声音在心中清明地告诉我,陛下她没忘。

  

她只是在等,等我和来俊臣谁先走这步棋。同是金眼睛,她给我的感觉已和李饼大不相同,或许我今时才真正地看清过这双异族般的瞳。

  

“回陛下,”我直起腰板,先灼灼地注视来俊臣,直到他示弱般垂下眼,才继续回话,“李饼查案时发现有名幼童可提前救回,今日他忙于此事,只草草露了面便返回。直到臣临走前不久,那孩子才被母亲从大理寺接去。”

  

左右那时的动静也藏不住,半真半假地遮掩一下便好。我本能地不愿陛下和来俊臣知晓我和李饼曾在一室内坐谈,不单是怕解释起来麻烦,更有种直觉,直觉隐瞒下来能得到更多的益处。

  

“那真是遗憾啊,”陛下说,“下次再叫别意去一趟好啦。你也累了,回去休息吧,记得去装点心。来卿啊,你和别意同去,把这黄鹂丢给他们玩,我厌了。”

  

来俊臣拎了笼,面上很是恭敬地让我先走,他自己则跟在后方两步,举着那只不住扑腾挣扎的黄鹂。我听着耳畔鸟鸣啁啾,无端脊背发寒。

  

“李少卿当真命不好,”来俊臣在殿门关闭之后开口,声音极轻极低,“偏生今日在忙,倒害公主白跑一趟。”

  

他话音轻,内容却刺耳。我闻言当即止步,转头正视着他。

  

“来中丞,”我说,学母亲的音调拖着长音,“你当真是个忠臣。”

  

来俊臣抬头一瞬又低下去,想来也是,我生来瞳色墨绿,此刻天色乌沉沉的一映更显诡谲,落在他眼中多少有些慑人。我要的便是这场景,当即冷了面孔继续话头。

  

“他是外臣,我乃皇室,内外有分,男女有别。来中丞若有意与我等一同为陛下分忧,自当多多思量如何讨陛下欢喜,倒不必暗疑同僚,平白给陛下添了烦恼。”

  

我说完这句便笑起来,不再看他一眼,转身背起手向远处敞开的宫门走去。

  

“这黄鹂来中丞别急丢给他们,自己拿来赏玩赏玩也不错。陛下玩物多得很,还不是想扔就扔,要忘便忘。”

  

他在后面急急地抽了口气,又唤顺朝公主。我头也不回,径直向前。

  

檐角堆满了黑云,轰的一声雷滚滚而来,转瞬大雨瓢泼。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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